菜老師的英文教室

2011-12-05 親子天下雜誌 30期 文/賓靜蓀

在《親子天下》歷來採訪的焦點人物名單中，常有企業家、台灣之光、影劇名人……清大教授彭明輝，相對是一個陌生而冷門的名字。
但你或許在生命某個十字路口，曾被他寫的一篇〈困境與抉擇〉觸動過，而有了不同的心境和轉變。
「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，絕不會因為單一事件毀了一個人的一生，也不會因為單一事件而救了一個人的一生。屬於我們該得的，遲早會得；不屬於我們該得的，即使僥倖巧取也不可能長久保有。如果我們看得清這個事實，許多所謂『人生的重大抉擇』就可以淡然處之，根本毋須焦慮。而所謂『人生的困境』，也往往當下就變得無足掛齒……」
從九○年代初起，彭明輝這篇文章持續發燒至今，「每年考季就暴紅一次」、被轉貼、影印流傳。他收到無以數計的感謝信函，影響力遍及台灣各級學生、留學生、甚至大陸的留學生。
閱讀思考領域橫跨理工、人文、社會，彭明輝四月從清大動力機械系退休後，「轉換戰鬥位置」，以寫部落格文章持續擴散影響力。五月，網路上不斷轉載他對高等教育五年五百億、以及點名批評台清交等名校的「炮擊」，讓許多學者心有戚戚，更讓社會大眾感受到五年五百億計畫的巨大流弊。
他對當權者尖銳，對年輕人溫厚、同理，並帶有深刻的期許。他在部落格寫了好多篇給憂心前途的碩博士生，那殷切叮嚀，像是寫給自己兒女的家書。
彭明輝書寫部落格，原是要「將人生最重要的心得留給子女、孫子女」，卻發現他回答了無數人的困惑。面對來自各地的演講邀約，彭明輝退休後比以前更忙。他希望把部落格當成他的私塾，離開學校，做個關懷更廣闊的教育工作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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Q：面對十二年國教時代，家長老師們最大的困惑是，拿掉了考試，一切所為何來？你經常演講的題目之一是：「孩子為什麼要上學？」你覺得基礎教育的目的到底是什麼？
A：教育其實就兩件事：第一，教學生基本知識，國民教育就是教每個國民都該會的事。第二，在每個階段提供知識，足以支持下階段的學習。國中小教育能教的本來就有限，也不應增加學生額外負擔。我們必須承認社會需要的能力遠超過學校能給的，所以老師只要把最基本的教給孩子，然後就隨緣隨機、隨時觸發他的學習動機。
教育的目的應該是為了學習動機—如何打動一個人，讓他發願想要去追求知識、去學習，因而激發他所有的能力。你不可能培養孩子讓他更聰明，但你能做的就是教學生基本知識，不妨礙他下一階段的學習。剩下的就是給他機會、引發好奇、啟發他的動機。
國中小教育的本意是要普及，不需要有「鑑別」。但大學開始需要分流，透過一個鑑別系統讓適合的人才去念大學。但台灣教育最大的問題是，職業教育沒辦好，學生沒有第二條路，所以無法適才適教，沒有其他選擇。我們無法把學生放到讓他舒服的地方去，所以不適合上學的和適合上學的，都不舒服。
我在法國開高速公路，不同的車道自然跑出不同的速度，最高速的內線道容易出車禍，但大家各得其所。我們最大的問題是，只有一種制度、一種價值，所以沒有人能得其所。很多學生大學畢業都不知道如何發願讀書，沒有自學能力，也不知道如何克服困難。
Q：少子化時代，父母都很重視孩子的教育。你認為怎樣才是理想的家庭教育？
A：家庭教育是親情的互動，是家庭參與勞動的過程。以前的父母忙於生計，沒錢送孩子去補習。小孩幫忙做家事，父母邊做邊講話，是相對完整的在教做人處事的道理。以前孩子的時間沒被塞滿，比較有時間去發展自己。
我跟父親互動很少，但我會察言觀色。他一直在外工作，很忙碌。以前的人謀生不易，要靠朋友，所以我爸爸有很多社會最底階層的結拜兄弟。很多底層農民被法律「欺負」，我爸爸是書記官，常幫助他們。我在他身邊看到法律只保護壞人，不保護好人。這件事對我影響很大，讓我有正義感。
現在的家長只投資錢但不投資時間，大家想盡辦法不讓小孩跟爸媽在一起，把他們送去上才藝班，只是填塞時間。
教育本來分成兩階段：第一是大量、一對多的教學。第二是個別指導。學校要小班小校、補救教學才能做到一對一的陪伴。針對孩子卡住的地方協助他走出來，並要協助他學習怎麼走出來，硬把他拖出來沒有意義。陪著他，讓他自己找到走出來的方式，要做到這樣，非一對一不可。
我家小孩國中、國小都是太太在帶。他們沒去補習，我們是利用暑假，讓他們在家裡「講課」給我們聽。我們讓他們自己講一遍這一課在教什麼。剛開始孩子講不清楚沒關係，讓孩子從頭講到尾，中間卡住時，提醒他，給他步驟、刺激、時間、環境和機會。第一課講十次才順，第二課講八次，到最後愈講愈順，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。
任何能力都沒有公式。閱讀也是一樣，讀完一段問問題，讓孩子去嘗試錯誤、修正自己，每個孩子會卡到的地方本來就不一樣。
親子教育很多問題要向內看，要從自己生命、學習經驗去反省。台灣最大的問題是盲從威權，以為有一個人知道標準答案。但如果你一直往外找，找到的都是死的答案。例如，許多你以前不會的東西，現在不也都會了，那還擔心什麼？你孩子以後一樣也會。我們把太多注意力放在不需過度注意的事情上。小孩學習若卡住，給他時間就會過去，不要那樣在意。
教育的重點應該在個人的培養：三十歲時，你希望他長成什麼樣？怎麼看待自己？看待別人？別人怎麼看他？
父母要先回答這些問題，不要把孩子成長的機會都拿掉，連發呆也不行，要把他的時間塞滿。有些人擔心小孩一無聊就打電動，打電動是不好；但解決辦法不是送去補習、上才藝班，而是陪伴。
Q：你曾經寫過：「老師永遠不會知道，在哪一個場合、哪一句話、對哪個人、產生哪種影響。」這對家長的意義何在？
A：家長說的話、做的事、個人的好惡、對人的態度，都會影響孩子。當你看不起勞工、農人、收入比你低的人，你的孩子這輩子就不敢當勞工，因為怕讓爸媽看不起。你能從心裡看重人的類別愈多，你孩子的生命道路就愈寬闊。
除非你的家庭教育失敗，孩子以背叛你為榮、激怒你為樂，否則你的好惡心永遠是孩子的枷鎖。他做任何事永遠想到的都是我爸媽怎麼想，雖然他從不講。
這就是身教。人表現在外的言行舉止、面部表情都是一種行為模式，父母的好惡和價值判斷都在在影響孩子，因此家長要更有自覺。很多父母對孩子最大的傷害，就是爸媽各有特殊的天分與成就，讓孩子羨慕仰慕，但孩子不等於這兩種天分的集合。有時孩子最渴望成就的，正是爸媽不懂的那個天分。若不留空間，孩子怎麼辦？
我擔心，台灣家庭教育過度偏重炫耀、虛榮心，憎強鄙弱；學校教育、社會教育也過度偏重這些，所以讓孩子輸不起；不是人格不成熟，而是從小被家庭制約不能輸。但所有人都有長、短處，人生中一定有輸的時候，所以我們的孩子會選定一個主戰場去拚命，犧牲了自己在其他戰場的機會。等功成名就後，卻發現沒有一樣是他要的。
Q：家長該如何自覺？
A：一個人的成長有四個影響力：家庭、學校、同儕、社會。家長要看清楚，你的影響力就限於家庭。孩子一定會長出你沒想過的部分，有的你喜歡，有的不喜歡，你一定要記住。教育這個字的拉丁文根源是「cultivation」（開發、培育），要讓雜草長出來，也要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空間，並學會欣賞那個空間。家長最需要做的，是學會欣賞人的各種可能，在孩子面前讚美人的各種可能。
Q：家長如何陪孩子探索自己？
A：讓孩子接觸各種可能。你對孩子的工作，就是要從小引發他的普遍價值觀和興趣。最重要的是，讓他對人生有一百種夢想，也許他試了九十九種，最後一種他找到了。但反觀我們的輔導是從小開始剪枝，空間能力不好，不該往理工發展，不該往語言發展。這是學習結果，不是能力的表現。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把孩子當人，我們一直在培養牛奶鳳梨、蜜蘋果，比養盆栽還過分！因為所有不要的都被剪光了，剩下的番茄才那麼大。
有人到三十歲都不知自己要什麼，因為從小沒讓孩子有光有熱。孩子對事情有興趣才會接觸、才有了解、才知道喜不喜歡。小孩對大人的一句話會有龐大的想像，就產生興趣，這是最大動機。所有自主的動力來自熱情和幻想，有了認識才有未來選擇的基礎。我們不要透過一大堆才藝班，而要透過熱情，讓孩子對各種活動感到好奇、想去嘗試，小孩需要的是多元的探索。
我遇到很多大學生以為「我喜歡這個系」，但讀了卻發現不是那樣。前晚我陪一個大二電機系高材生跑步，他很困惑，他想念哲學系、社會所，但好像都不能解決他的問題，大學選電機是因為不知道而選。我勸他把電機系念完，期間去修喜歡的課，想辦法挖掘自己的興趣，真的清楚了再換主修。
家長要找不同朋友來家裡吃飯，讓孩子聽到不同的人生，看不同的書，接觸到很多「真實的不同」。但要記得，這很可能都沒有結果，不過沒關係，做完你的事就好。一定要記得，老師面對學生是給他機會，家長給孩子的，仍舊也僅止於機會。
Q：你是個很有自覺的父親，你的兒女有感受到來自你的壓力嗎？
A：卡夫卡有一本書叫《噢！父親》。卡夫卡是個極端神經質的天才，因為他爸爸的形象太龐大，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，成為永遠的陰影。我從年輕時就讀這本書，刻意避免對孩子造成陰影，但我失敗了。後來發現在孩子身上造成我不想要的作用，事後我花很大力氣彌補，持續溝通、解釋，讓孩子知道他小時候對我的理解是誤會。
跟孩子相處最重要的是，當他大學時還願意跟爸媽躺在床上聊天，三十歲時還願意跟你說話。在孩子小的時候我就一直強調：「如果你有困難，自己不能解決，我希望我是你第一個會找的人；若不是，至少是你一定會找的人之一。」